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朱敏小心試探著把腳從枝杈裏取出,慢慢踩地走了兩步,不痛不癢,無有妨礙。她又細細查看了全身,除了袖子撕破、胳膊有些擦傷外,骨肉完好,背上的青布包袱也沒丟。

“感謝神明護佑,感謝天地不棄。”

朱敏理平臟汙的衣衫,默默祝念三遍,這才擡頭四顧,尋找路徑。然荊榛漫野,蓬蒿滿地,根本無有下腳處,遠處蒼山茫茫,不見人煙。

朱敏頹然坐回地上,猶豫片時,還是得走,不能坐以待斃。只是往哪兒走呢。她擡頭望著躲進雲層的日頭,不覺擰眉。

忽然數聲馬嘶傳來,朱敏耳朵一跳,莫不是青驄馬?對啊,找到坐騎就好了。這樣想著她趕緊起身,隨手撿了根柴棍,一腳深一腳淺地循聲而去。

當朱敏好容易翻過個土丘,以為就要撥雲見日時,那馬嘶卻消失不聞了。

“哎,明明就在這兒的!”朱敏扶著柴棍,大口喘氣。忽然,額頭給什麽砸了一下,她擡手抹了一把,居然是雨滴。

那雨說來就來,眨眼已在天地間掛起珠簾。朱敏慌了,急急尋找可以避身之所,只見右前方有片松林,林深枝茂,似能遮雨,朱敏立刻奔了過去。

松林中黯然如黃昏,朱敏閉目瞬時,方才適應。她握緊手中柴棍,剛要邁步,就覺前面隱有一片紅光,遠望之下,令人心中倍感暖熱。朱敏來不及細想,雙腳已自行前進,向著那紅光所在。

不多時,她就來至光前,卻是堵斑駁朱紅廟墻,墻裏一株杏花,開得正旺。

朱敏繞到廟前,見大門敞開,門額上掛塊棗木匾,上書“關帝廟”三字。

之前在安州,朱敏想去拜祭關公未成,還被群丐圍堵,此時她卻因避雨而誤打誤撞地站在了關公廟前,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因緣際會,各有定數?

朱敏想著,默念一句“關公在上,朱敏叨擾,還請見諒”,然後才跨過門檻,走了進去。

廟不大,不過一進院落,正殿供奉關公、周倉、關平三神像,朱敏看著,本想去廊房安歇,誰知東西兩側廊房都漏雨,不得已,她進了正殿。

*

殿中清冷,灰積香案,朱敏拿帕子蘸著雨水把案臺、香爐擦拭幹凈,可惜沒有香。她想了想,去院中折了枝杏花回來,奉在神前。

凡祭在誠,關公當不會怪罪。

朱敏合掌默祝已畢,這才去到墻下,收拾安歇。

雨越下越大,濕氣透進門縫窗格,朱敏抱著胳膊,把身子盡量靠近地上火堆,卻還是瑟瑟抖抖。相較於冷,更讓朱敏難以忍受的是餓。可她身邊一粒米也無。

離京上路以來,她都是歇宿進食,以為只要帶足銀錢,就不至於餐風飲露。是以每逢店家讓她帶些幹糧,她都斷然拒絕。

好不後悔呀。朱敏往火堆裏添了些棍柴,心中卻抑制不住地記起種種美食,烤鹿肉,蟠龍菜,筍雞脯,姜醋魚,栗子糕,甘蔗粥……越想越餓,不能再想了,可人就是這樣,越是不能做的事,越是忍不住。

朱敏恨得連捶自己幾拳,告誡自己道:“再想就去撿柴火。”剛才為了烤火,她去廊房尋找柴棒,誰知遇上了老鼠。這可是朱敏最怕之物,她當即尖叫著跳出門外,沖進院中,好容易躲著未濕的衣衫給淋了個透徹。

當然火還是得烤的,朱敏無法,最後只得一邊跺腳一邊去撿柴草,其實老鼠早被她嚇跑了,她卻是再也不想去廊房了。

告誡完自己,朱敏剛想閉目打盹,就聽雜沓的腳步聲響起。

這樣大雨,又是野外荒郊,會是何人?朱敏的心登時提起,她拿好青布包袱,決定躲藏為上。只是殿中空蕩,一覽無餘,並不容她閃躲,就在她急慌著忙之際,一聲嬰啼忽然傳來。

怎麽還有小孩呢?

朱敏的這個疑問很快得到了解答,因為接著殿門就被推開,一群人湧了進來。

*

一個人迎著一群人,彼此都驚愕不已。

朱敏驚訝的是,來人個個面黃肌瘦,衣衫襤褸,很多男人直接光著膀子,顯然是逃荒的。

那群人則是沒想到廟中會有人在,還是個姑娘。

愕然對峙間,又聞嬰啼,朱敏回過神來,招呼那懷抱嬰孩的婦人快來烤火。

這一開口,僵局即被打破,眾人紛紛上前,覆又生起幾個火堆,圍火而坐,嘆聲不已。

原來連日大雨,河道決口,這些人的田地、屋舍都被沖毀,為了活下去,只好外出討食。

今日他們走到這青莽嶺,已然黃昏,卻逢大雨,便來這關帝廟躲避。

朱敏聽著,忽覺不對,這樣的洪災,官府自當救濟,這些人為何還要背井離鄉呢?

她想不明白,遂開口問身邊的婦人。

婦人輕輕拍著孩子,淒然道:“救濟?救的是老爺員外,我們這樣的平頭百姓,誰會管呢!”

“不對。《大尚律》早有規定,凡遇災荒,當即刻上報,朝廷自會放糧放銀。”

朱敏記得,父皇朱權對此三令五申,要求地方官務必保證生民的活計,每次災報呈上,朱權都會連夜處置,派專人前往恤災撫民。

朱敏還想說什麽,就聽斜對面的一個婦人道:“姑娘,你說什麽傻話!要都按規定來,我們還用遭這些罪?”

她把手裏的火棍一扔,繼續道:“朝廷是放銀放米,可到不了咱們手裏呀。”

“怎麽會?”朱敏驚訝道,這一問有些聲高,引得眾人都擡頭看她。

“怎麽不會!朝廷放萬石米,等到了地頭,能有一半就算好的。這一半,再層層轉手,等到了開倉,就只剩秕子石子了。至於白花花的銀子,那是沒見過的。”

朱敏楞住。

又有人道:“秕子糠皮還得花錢買,比平常米價還高,這等救濟米糧,根本不是我們能吃得起的。姑娘,你是沒經過,不知道厲害。”

朱敏無言以對,她的確沒經歷過,以前在宮裏,只有她不想吃的,根本沒有吃不到的。至於災荒,那也只是從史書上讀過,從父皇、太子口中聽過而已。

“姑娘,別想了,這又不關你的事。”那抱孩子的婦人見朱敏臉有愧色,擡起手,本想拍拍朱敏的肩膀,可一看她那身駝綢衣,還是把自己皸汙的手放下了,慨然道,“都是命啊!”

是命嗎?朱敏不這樣認為,明明是官人不作為,不能執行朝廷政令,才讓災民雪上加霜,這就是瀆職枉法,要是讓父皇得知,革職都是輕的。

可現在不是追究這些的時候,如何安置這些人才是關鍵。

剛才聽眾人說,他們打算去安州,那裏富庶,且有朝廷安設的糧倉,要是運氣好,也許能討到米麥糊口。

可要是運氣不好呢?他們會被關在城外,進退維谷,只能眼睜睜地……朱敏知道,按律災民當由當地府衙安置,外府沒有這個義務,畢竟每個府衙都要先管好自己的治下之民。

朱敏想著擡頭環視眾人,這麽多人,流散在外,乞食為生,根本不是長久之計。還是得讓他們回到自己的家,民有恒產才能有恒心啊。

火堆燒得很旺,朱敏的臉熱熏熏的,腦子轉得飛快:要安置眾人,須得有米。有了米,他們就能活下去,然後重新耕種,重新造屋,慢慢就能安身立命。

至於米,買就是了。

朱敏按了按懷裏的青布包袱,問身邊婦人道:“大姐,咱們有多少人出來呀?”

“可不少。我們村就幾百戶,整個武鳴縣,就更多了。”

“多是多少啊?”朱敏又問。

一個男人接聲道:“你問這個做什麽?”

“是這樣,我想大家都能回到家鄉,安居樂業。”朱敏認真道。

不料卻引來一片嘲諷。

“姑娘,你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!你想,我們更想,可不是沒法子麽!”

“就是,誰願伸手討飯,可眼下不討根本活不下去呀!”

……

“不,有法子!”朱敏站起身,望著眾人,“大家聽我說——關鍵是米,不瞞大家,我有一點兒錢,能買些米,分給大家。我是這樣想的,大家拿著米,回去耕種置業,當然會苦一些,但現在剛剛三月,麥子來不及了,稻子還能再種,玉蜀黍也來得及,大家緊一些,到了秋天就好了。”

聞言眾人皆是怔楞,半響才有人問道:“你這米,要錢嗎?”

朱敏擺手:“不要錢,也不用還,是我送給大家的。”

“還有這種好事?姑娘,你是什麽人哪?不會是仙女下凡吧,啊,哈哈哈!”

“真不要錢?姑娘你可別逗我們哪!關帝爺在上,你敢發誓嗎?”

這次輪到朱敏發楞了,擱以前,誰敢質疑她悅成公主的話,誰敢跟她玩笑。可現在,她聽著這些嬉笑聲,心中卻是頗感欣慰。雖然她沒了公主身份,可她畢竟是公主,自小受皇家教育,知道要對萬民負責。

“對萬民負責。”以前都只是聽聽說說罷了,可現在她能親自踐行這句諾言。真好!

朱敏笑起來,按住空空肚腹,朗聲道:“我是尚國子民,跟大家一樣,咱們要同舟共濟,有福同享,有難同當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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